王佳生家破舊的窯洞。他家所在的村子貧富分化嚴重。
被刺死的截訪者王佳生。 (南方周末資料圖)
為賺取每次200塊錢的押送費,陜西打工仔王佳生受雇于河南鶴壁市的駐京信訪干部。2013年11月15日凌晨,王被上訪者刺死于截訪途中。
命案之后,組織截訪的信訪干部被免職,而截訪這一危險游戲,仍在繼續。
“回家”
“什么事都不要問了,鶴壁市政府那邊會有人過來和你們說這個事情。”
2013年11月20日清晨,離家三年的19歲后生王佳生,第一次回到了他位于陜西省白水縣北井頭鄉劉家卓村的老家。
王佳生是父親王春明帶他回來的。他就躺在父親懷中的骨灰盒里。從河北饒陽一路坐車回來,14個小時。王春明一直在后座緊緊抱著懷里小小的盒子。兒子離家的時候只有16歲,這正是后生們外貌變化最大的時候。三年間,兒子從未寄照片回來。一路上,王春明都在努力推測兒子死亡之前的相貌,但一無所獲。
2013年11月15日凌晨兩點左右,王佳生以截訪者的身份,被57歲的河南鶴壁上訪者鞏進軍,刺死于其被強迫返鄉的截訪車上。
47歲的王春明接到兒子出事的噩耗,是在2013年11月16日下午5點,當時他正在陜西省白水縣北井頭鄉劉家卓村的家里為新居安裝紅大門。
父子倆最近一次聯系是在2013年9月底。當時王春明告訴兒子,家里已經為他蓋了新房子,回來找個人家準備結婚。“想讓娃回來看看。”但王佳生告訴父親:“工資沒發,發了工資就回來了。”
電話另一邊操著北方口音的男子,聲稱自己是饒陽縣公安局刑警隊隊長。起初,王春明并不相信19歲的兒子王佳生會出事,還以為是騙子。他甚至讓女兒王清(化名)上網查查來電號碼。但很快,女兒哭著告訴他。是真的。來電真的是饒陽縣公安局的電話。
一輩子沒怎么出過遠門的王春明叫上了3個同村的朋友,一塊去饒陽,遇到事兒,好有個照應。朋友提議,最好請上劉家卓村的村支書董有才一起前去。在這個西北鄉村,村支書董有才算是少有的見多識廣的人物。
5個人擠進了朋友的長城轎車。十四五個小時后,11月17日上午7時許,趕到了饒陽縣公安局。
警察告訴王春明,王佳生被河南鶴壁上訪的人害了。公安局的還勸他們,“孩子已經出事了,什么事都不要問了,鶴壁市政府那邊會有人過來和你們說這個事情”。
王春明聽得云里霧里,他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理解孩子本來在飯店干活好好的,怎么會和河南上訪的人糾纏在一起?
11月17日下午,鶴壁政府部門來的工作人員正式開始和王春明談賠償協議。談判是在公安局的辦公室里進行的,王春明始終想為孩子的死討要說法,雙方談了幾次都沒有結果,不歡而散。直到11月19日,談判以王春明的退讓而告終。
王春明的心愿是讓王佳生的遺體回到家鄉土葬。而鶴壁方面的態度則很是強硬,要求王佳生必須在當地火葬,否則王春明就拿不到任何賠償。
11月19日上午,雙方談妥賠償后,王春明才被允許進入饒陽縣中醫院的太平間,將王佳生的遺體帶到了饒陽縣火葬場火化。
次日清晨,帶著王佳生的骨灰,王春明5人回到了老家劉家卓村。“一路上車開得很慢,我們到家之前,家里的人已經準備好了辦喪事的衣物。”
富村里的窮人家
王春明總以為王佳生是因為家里太破而不愿意回來。
葬禮是在回家的這天清晨匆匆舉行的。按照當地的習俗,年輕人因意外死亡的葬禮并不會隆重舉行。
王佳生埋葬在劉家卓村的公墳里,距他家有兩三里。全村兩百多人出席了他的送行儀式,今年上高三復讀班的妹妹王清也特意趕回來參加哥哥的葬禮。
在王佳生去世前的一個月,比他小1歲的妹妹王清做夢還夢到了他。10月3日凌晨1點28分,王清在QQ空間里留言給王佳生:“哥,我想你了。昨天晚上我夢見你了,你怎么這么久不聯系爸爸?家里修建了,沒在老家。你這兩天給家里打個電話吧。”
2009年夏天,15歲的王佳生從北井頭鄉初級中學畢業后,王春明花了兩千多元錢送他到蒲城縣的技校上學。兩個多月后,王佳生成為了一名西點師。次年年初,在山西一個多月實習結束后,學校將其安排到了合肥的一家飯店里。
從此,王佳生逐漸遠離劉家卓村和這個貧困的家庭,再也沒有回來過。
劉家卓村距縣城2.5公里,村里的柏油馬路直通縣城,是2011年確認的陜西省級衛生示范村。2012年以來,劉家卓村轉出土地1100多畝。大量農民到外地打工,村莊只剩下了老人、婦女和兒童。村里的少年們一般在鎮上念完初中便踏入社會。
巨大的貧富分化是劉家卓村的明顯特征。村支書董有才開著奧迪Q5轎車,住著兩層小洋樓,而位于村支書家不遠處,王春明家的房子則是三四十年前蓋的窯洞,大門是土坯和磚頭砌成的,一下雨泥土就會順著墻往下流。
王春明總以為王佳生是因為家里太破而不愿意回來。今年為了讓王佳生回家,他借款十多萬蓋起了新房。“原本是打算把娃叫回來,給他結婚用的。誰知道,房子還沒裝修,娃就出事了。”王佳生的姑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初三的班主任趙彩霞對王佳生的印象也僅停留在“成績不好、老實”的記憶里。而當年劉家卓最親密的小伙伴們最清晰的印象則是初中畢業那年暑假,大家一起通宵上網的回憶。他們甚至不知道,當年最親密的小伙伴已經不在人世。
像王佳生一樣,劉家卓的更多年輕人們無不在復制著父輩的人生。王佳生的隔壁班同學林斌龍初中畢業以后,念了技校,目前在杭州做電焊工。同班同學李宇則在咸陽彬縣大佛寺礦工作,即便春節也不會放假。就連初中時成績在班里前幾名的王輝畢業之后也學習了美容美發,在西安當起了理發師。
如果王佳生沒去北京,沒有遇到鞏進軍,他的生活和人生,會是什么樣子呢?
致命邂逅
王佳生正在網吧玩“穿越火線”的時候,鞏進軍從鶴壁乘大巴前往北京。
平時由于疏于聯系,至今王佳生留給家人的記憶僅停留在了他的童年階段。無論是家人還是他曾經親密的伙伴,從沒有人知道他在北京具體干什么工作,住在哪里,有什么樣的工友和朋友。這幾年的王佳生,像是在家人的盼望和無奈聲中漸漸隱退。
沒有人知道王佳生為何放棄在合肥的西點師工作,單身去往北京。父親王春明覺得王佳生的工作有點神秘。王佳生從不主動和家里聯系,手機號碼也經常變換。王佳生丟過幾次身份證。父親在老家辦好后,寄給他的時候,收件人地址也不斷變換。兩年來,幾乎每次在電話中,王春明都盼望兒子回到家里看看,但王佳生每一次都是說“老板沒發工資,發了就回去了”。
2013年春節,王佳生告訴王春明,他出來打工以來存了一萬塊錢定期存款。“老板沒有發工資,手里沒錢過年”,希望王春明能給他匯500塊錢過年。出事后,王春明才知道王佳生做的工作是“保安”,押送一次訪民能掙200元錢。
南方周末記者曾拿著王佳生的證件照,在多名鶴壁籍的上訪者中尋找過他的消息,但沒有人能回想起這個19歲的年輕人。
現在所能找到的王佳生留在北京的全部印跡,只有他從2011年2月5日14時16分開始到2013年11月8日間,在互聯網上留下的他玩游戲的近300條記錄。
2013年11月7日23時35分,王佳生又到網吧通宵玩“穿越火線”,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玩這款第一人稱的激烈槍戰游戲,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中午。
11月8日,也就在王佳生正在網吧玩“穿越火線”的時候,鞏進軍從鶴壁乘大巴前往北京,開始了他2013年的最后一次上訪。
11月14日晚9點,鶴壁市的“優秀信訪干部”趙秀山,帶著王佳生和另外幾個雇來的截訪者,將鞏進軍和王桃梅等四位村民從馬家樓抬出,押上了返回鶴壁的金杯車。
大約5個小時后,這輛金杯車行駛到大廣高速饒陽縣境內,坐在后排的鞏進軍突然爆發,他用水果刀捅向了前排還在熟睡的王佳生。
目擊者王桃梅回憶,王佳生當時毫無反應,被刺后也沒有動靜,“就像睡著了”。
兩天后,鶴壁市政府發布通告稱,“事件發生后,鶴壁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立即組成工作組,認真調查事件原因,切實做好相關善后工作,依法依規追究有關責任人的責任。”曾經被表彰為駐京“優秀信訪干部”的趙秀山因對“負責勸返、聯系車輛、安排送返”負有直接責任,而被行政記大過處分并免職。
最經受不住打擊的是王佳生的媽媽馬亞紅和妹妹王清。馬亞紅念子心切,整日茶飯不思。王佳生安葬后,妹妹王清仍然不愿相信哥哥已不在的事實。11月21日上午10時36分,她在自己的空間里寫道:“哥,我想你。我想唱歌給你聽,我想給你唱《同手同腳》,我好想抱抱你,我好難過。我已經沒有眼淚了,我想爸媽。”
12月22日是冬至,陜西渭南、銅川一帶至今流傳著“冬至黃昏年半夜,十月一日夢燒紙”的民謠。王春明到王佳生的墳地上為兒子燒了一些吃的用的東西,還買了餃子送到了墳上。知道王佳生喜歡抽煙,王春明還特意為他點上了幾支煙。